米克斯

纸花

“你看,我折得是不是越来越好了”

没有得到回应,安欣兀自摆弄着手里折的纸花。一朵初具模样的玫瑰,带着杂乱的褶皱,透出道道仿佛交织在一起的平行线,在风吹乱的火苗中,由白变黄再变得通体漆黑

他喃喃道,“这本撕完,我就不来这看你了”。


从那天安欣失了半条命开始,他交警的工作也没做多长。蹲在执勤的安全岛上难掩悲伤,或是对着挤成麻花的车流失神,他确实没法在这个岗位继续做下去了。

安长林叹了口气,麻绳专挑细处断,厄运总缠苦命人,罢了,给他点时间,等他自己回过神吧。



“听说了吗,师父不干交警,调宣传科了。”

“不是没几天,什么情况?”

“什么情况,就是干不下去了呗。”

“怎么说话呢,什么叫干不下去?”

“我没瞎说,你自己调路段监控看呀,他不在那站着,车还堵不了那么长……”

“哎陆寒,你没问问你师父,是不是没了关系,连个交警也干不了啊?”

“太子爷也得混口饭吃嘛,现在确定了,咱市局最闲的地方应该不是办公室,而是宣传科。”

……


陆寒一声不吭出了办公楼,他想怼回去,但那毫无意义。还能冷嘲热讽,说明那些人根本不懂师父的难,那独属于理想主义者的修行。

从安欣身上滋生起极高道德标准的那一刻,他就被自己绑上了一道枷锁。像捆在心脏上的锁链,束缚了自己,放过了他人。

但陆寒不是安欣,他咽不下这口气,他想证明师父是对的。师父只是太累了,需要休息一下了。



安欣这次神回的有些久,按说科室里不养闲人,可谁也不想明面上得罪他的靠山。

明着不行,那也不能让你太舒服,在这拿一样的工资,谁还没个关系。


“科长,您看我也急啊,但赵科不是把跟拍刑警队那段安排给欣哥了嘛,我也不好老是去催。欣哥人是挺好,可说不准哪一会儿就……”

“科长,我这也是,汇总材料就差安欣的了。”

“还有我这,报销单他也不给我,我赶着屁股后面催,好像要钱的是我一样。”


“行了,都别说了,我下午找他谈谈。”


“(小声嘀咕)非得让您去谈,上次赵科去,人都不买账,下次是不是得局长亲自请哦~”



“安欣啊,来咱们科有半个月了吧,感觉怎么样。”

“挺好的,大家都对我挺好的。”

“那就好,还怕你突然从一线退下来不习惯。这样,你跟刑警队比较熟,以后你就只跟拍他们,把素材收集好。咱们这呢,是每周三把视频、文字材料统一收集好,周四上午上报,下周就能在电视上看到了。报销单是每两周汇总一次,错过了就要随着下次工资一块发了,但尽量按时给小贾,他那边统计量也比较大,体谅一下。你这边还有什么困难尽管说,我和你安叔都是老朋友了,你的办事能力我是知道的。有什么思想上解不开的疙瘩,也可以来找我谈,不用太拘谨。”

“谢科长,其实材料我早准备好了,就是格式和规范还不太确定,不知道哪位同事具体负责这块,或者我们有没有之前可查阅的文本、视频文件?”

“他们没有跟你说?”

“嗯……额,不是,他们应该是说了,也可能是我忽略了。您方便再告诉我一下,或者我自己去哪查吗?”


“嗯,安欣啊。这儿不是一线,做事方式可以灵活一点,不是非得分个黑白。不留意的话,握在手里的东西可能也抓不住啊。明天你去找小唐,他会详细跟你说的,但记住,‘事在人为’的‘人’,可不是指你一个。”


科长的意思安欣能听出来,6年来,他也一直在被周围环境影响。不是不懂,只是不愿,真那样做了,不就和他们没区别了。哪怕一条路走到黑也认了,有些事就是不想妥协。他倒是真的很少认真想过“事在人为”的背后,还要多少人推一把,多少人不拖后腿,多少人倒下成为他脚下的路。

他想要不惧艰险,勇往直前。也习惯了有人帮他分析形势,有人和他一起拼命,习惯了只身犯险有人兜底,人际关系有人善后。一切太顺理成章了,自然到他忽略了这些客观现实的存在。直到身边的那堵墙轰然倒塌,他才意识到,很多习以为常的事,是有人默默帮他分解,消化后的结果。践行正义有多难,只是自己不知道后怕还远远不够。惩恶扬善的底气来自两位叔叔,而付诸实施的魄力则和从他这拉走锁链另一端的战友,密不可分。

李响,拉过安欣缠在心脏上的锁链,把另一端牢牢得绑在了自己的心上,赋予了自己同样的道德审判。

“我们是战友了,你的理想就是我的准则,我们一起让老百姓安心。”

(白玫瑰花语:足与你相配)

  

 

“但是响啊,太疼了不是吗,”安欣默念着,“我心脏被硌得好疼,你也是吧”

安欣努力拉着锁链,试图把李响拉回自己身边,但他感觉自己力不能及,眼前人渐行渐远。

直到他看见锁链的另一端爆出一团血雾,他不疼了。

他走过去,捡起散落了一地的心脏碎片,每一片上都写着字,那是李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,也是他留给安欣最后的证据。

安欣把拼好的碎片整理在一起,准备放进背包时,他看到背面完整地写着三个字,

“对不起。”

这一天,安欣失去了半条命,好像谁从他身体里硬拉走了一半生命力,但他却收获了一个完整的灵魂。不想再失去,也不想再拥有,足够了。

眼下要紧的是,活下去,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。

(黄玫瑰花语:歉意,消逝的爱)

 

 

安欣最近常常在想,命运真是神奇,原来换个时空,平行线也可以相交。原来人离开这个世界后,除了他的肉体,他的一切都以另一种形式无处不在。

安欣会在办公室和李响对话,会在宿舍多备一份碗筷,会在睡前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,想着李响你也太爱哭了吧,多大的人了。

 

直到他被周围的人再次“敬而远之”,并且被知道了他发疯的对象是李响。

李响在灵魂中给他补全的那部分变通和沉稳,帮他在新环境维持了没多长时间的和谐,再次因为他的“格格不入”,而让周围人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。

 

“不是吧……”

“他每天嘟嘟囔囔,你听听他都在说什么。”

“他?和之前死的那个支队长?真恶心,恶心死了。”

“他俩好像是搭档,经常一块出差住外面。”

“说没那种关系谁信啊,开房还要找公家报销,这算盘打的。”

“好像真的,他俩都没结婚。但他(眼睛撇了下)瘦的没一点肉,也不知道有啥好的。”

“他们这号人本来就少,遇到了那追求的就是个刺激,只是没想到,咱身边居然真的有。”

“咳咳”

“(小声)难怪干不了交警,脑子里就不装正事。”

“(小声)听说男的之间会有瘾,没伴儿了,肯定得找人续上,xx,你要不要试试?”

“你特么咒我?!他们这种乱来的,多少都带点病,传给我了你负责?”

“嘴都把点门吧,什么都乱说。”

“大家都闲聊的,没人当真的。你不会当真了吧?呵呵呵。”

 

比起每日背包里的重担,安欣完全没想到,舆论这块巨石早已快速向他滚落。

 

安长林从勃北赶回京海时,安欣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

“安欣,把年假用了吧,好好做个切割,你现在的状态非常不适合开展工作。即使你有心和黑恶势力斗,现在要面临的舆论也非常不利。”

看安欣没反应,安长林继续说。

“看来你自己没意识到。李响是个优秀的警察,也是个尽责的搭档。但不该在死后还被人污名化得议论。方科长会在你休假这段时间平息舆论,刑警队那边目前还不知道,但郭局我已经打好招呼了,你好好想想吧。”

安欣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了安长林的意思。他假想中李响的样子轰然崩塌,脑子里最后那根弦也断了,两滴眼泪从眼眶中涌出,在脸上画了两道平行线。他沉下头,尽可能不哭出声,但泪水止不住地往外冒,最后汇聚在下巴,像轻生者决绝地跳下悬崖那样,与他说着分别,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。他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,哭得甚至有些呼吸困难。

安长林没有用手顺着安欣的背部帮他捋顺气息,而是少见地在他头上摩挲着,时间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,那个茫然无助的孩子好像长大了,又好像没有。

“真的难受,就去墓地跟他说说话,那平时也没什么人,就你们两个。”

 


安欣与人为善,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。有人辜负他,有人利用他,他都不在意。但有人记在心里,用不算长的一生来陪伴他,他却觉得从未收过如此沉重的回礼,他承受不起。

他想偿还,但已没有了可能,甚至连察觉都已经太晚。

为了消解巨大的空虚感,安欣重新拿出李响的遗物,试图把每件东西上他的气息都收集起来,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李响。那个李响好像在对他说:“你瘦了,又有白头发了。看你如此痛苦,我真恨自己没能力拿到更多证据,早点扳倒他们。但是,我尊重你的选择,不管你如何处理,都是那个让我仰望和敬佩的人,照顾好自己,我的战友。”

 

安欣下定决心,活着,还得好好活着。


  

“响,我发现我总是喜欢依靠着你,好奇怪,成年之后,我甚至都不会和安叔撒娇了。但你小子用了什么魔力,有这本事,也不见你找个女朋友,用在我身上也是瞎花功夫。”

风吹动墓碑旁的白色野花,好像是李响的回应。

“抗议啊,还是指责我过来看你没带花?看师父我也不带的呀,我谁的面子都不给呢。”

 

“响,这次给你带花了啊,当然给师父也带了,但我还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。等我想好中元节再跟他说吧。

给你的花只有一朵,是我自己做的。就咱市局发的,和你留给我的本子一样样式的,一次撕两张纸,一张做花,一张做叶。它不好看,但不会被风吹折,不会被雨打落。不许嫌弃啊,反正我又轴又幼稚,你也没得选。”

顿了顿,安欣继续说道。

“你嫌弃也没办法,我手就这么笨,折的皱皱巴巴的,总让我想起你那不论生气还是高兴都舒展不开的脸。万物皆有灵,自己做的东西也会带着我的心意。你,能感受到吧。”


“响,我总是很迟钝,你不说,我也不知道。但我不说,却被人看的明明白白。

其实你和他们一样,知道我对你的想法,对不对。但你又和他们不一样,你接纳包容我,即使我自己没察觉……”


“响,你以前怎么没多给我讲讲,你是怎么和那群败类打交道的。虚与委蛇有多累,我现在算明白了。以前办案觉得有了证据就一定跑不了,现在看来,证据确实是死的,不会说话,但人,是活的。”

 

“响,陆寒失踪了,但我好像没有那么难受了,你说我需要麻木,我做到了,可心怎么还是这么疼啊。”

 

“响,原来身边有些兄弟现在走的离我们越来越远了,我拉不回来了。”

 

“响,有指导组过来了,这次说不定有戏。”

 

……

 

“响,为什么每次都差一点啊,想到小陆和你,我也快坚持不下去了。”

 

“响,我还是没完全适应你不在的日子。我想你一定是躲起来也偷偷在查,然后哪天跳出来,我都能想象出,你用那闪亮的眸子看着我说:’安子,我们收集的证据这次一定能扳倒赵立东,这次一定行!’我也好过蹉跎这么多年。”

 

“响,在取得实质性成果之前,我暂时不会来看你了。下次过来,就一定是好消息了。但你还得多等我些时日,我得和坏人比命长,把他们送下去,我再下去和你团聚。”


“响,我们赢了,迟到了十五年。这是最后两页纸折的花,你收好。我现在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了,你还是那么年轻挺拔,配不上你了。但你得等着我,你能慷慨赴死,但我得为你努力活着。

我得替你看遍这世间美好,不留遗憾。”

(黑玫瑰花语:地下情)

评论(2)

热度(60)

  1.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